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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小说:剧烈作者:逐鹿三更字数:0更新时间 : 2021-11-08 12:34:26
没有人知道封梧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他就像一团被阳光晒化的泡影一样,  静静地淡褪了。

        楚纵是第一个发现的。

        对与封梧有关的事,他总是表现得超乎寻常地敏锐。

        下了一夜的雨还在下,但房间里已然人去楼空:

        床边用来打地铺的床垫被妥帖地卷起倚靠在墙上;御寒的薄毯叠得四方,  安放在床头柜上,上面人的体温已经散尽了,  触手一片冰凉;书桌上属于封梧的课本被收拾干净了;打开衣柜,  临时挂在这儿的衣服果不其然也不见了。

        仅剩的漏网之鱼只有插在笔筒里的几支笔,还有书桌中央,  被一个色泽丰满的三阶魔方压着的纸条。

        书桌上的东西不是楚纵的就是封梧的,楚纵确信这些都不是他的。

        他不动声色地盯着这张纸条,  先是费解,  渐渐的,感到一阵空前的嫌恶——他偏偏不能当做没有看见。

        纸条是被剪裁好的,平坦、工整,上表面没有一丝褶皱,  白色自中心延展出去,  在视线的焦点隆出一片愈加不容忽视的幻觉的弧度,  可这弧度又太过光滑,以至于驻不下观测者片刻的揣度。

        只一眼,  楚纵便认定这将是某种不怀好意的袒露。

        他伸出止不住痉挛的手指,小心地将它握持在手里,  又粗暴地把它揉成了一团。它最终成了一团不再有别于废纸篓里任何一张纸的存在:普通,且无关紧要。

        楚纵把它弃置一边,仓促地往身上套上t恤和裤子,  又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把它塞进了侧边的裤袋里。

        他兜着这轻如无物的一团,连书包和校服外套都不曾拿上,  便匆匆奔往门廊。他从贴了挂钩的墙壁上取下一串钥匙,辨出其中最陌生的那一把,走到了对面那扇蒙尘的防盗门前。

        防盗门顶上的正中央赫然挂着“202”的牌子。

        除了帮封梧收拾东西的那一次,他不曾再进过这里。他没想到有一天,这扇陌生的、光秃的、散布着赭红色擦痕的大门,居然会成为一场陷落的入口。

        他短促地吐出一口浊气,敲了三下门。

        没有人应答。

        他又按了两下门铃。

        仍旧无人应答。

        他只好悻悻地把事先准备好的钥匙抵上门锁。这把钥匙是封梧留在楚家备用的,而今封梧失踪,不知为何却把钥匙留了下来。

        开锁的过程犹如噎食吞咽的过程,慌不择路的钥匙几次对不准锁孔,正如噎在食道里固执己见的食物残渣,越是费力地吞咽,胸腔滞塞的痛苦就愈发难以忍耐。

        接连几次后,门终于开了。

        楚纵顾不上在门廊处换鞋,一径踮起鞋跟,急吼吼地冲了进去。

        满屋子都漂浮着一股老旧的充满灰尘的气味,四面墙壁的装潢极有格调,背景却无一不是灰败得几近翻出霉迹的石灰涂层。所有透光的门户都被拉上了窗帘,房间里密不透风的暗。

        任谁都不会觉得这是一处安放家庭的居所,他们只会觉得这里是一个被弃置的临时出租屋,一个容纳人生存的旧仓库。

        显而易见,自从屋子的女主人离世后,屋里的一切都随之败落了。

        除了楚纵焦灼的脚步声外,屋里没有第二道人声,空气虚无的面纱被闯入者的一呼一吸静默地拨开。

        但无论拨开多少层,静默的背后只有另一种静默:封梧并不在屋里。

        电器的插头被拔掉了,冰箱里的冰化成了常温的水,衣柜门后是一排空空荡荡的挂衣钩,那个下午他与封梧一起收拾好的大型收纳箱都不翼而飞。这分明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离开。

        正如封梧与他蓄谋已久的相识。

        从开始到结束,似乎所有的一切都被自作主张地安排好了。

        而楚纵从来不喜欢服从安排。

        他望着手里未曾拨出去的通话,听着耳边无不嘲弄的忙音,忽而感到一阵偌大的恼怒与颓然。

        如果此刻封梧在他身边,他一定会揪住他的衣领,狠狠揍他一顿,大声质问他凭什么。可所有的恼怒在“封梧离开”面前,都成了最谦卑的恳求。

        他只想他回来。

        楚纵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裤袋中央的凸起,在这短暂的一段时间内,这团纸已然附着在了他的皮肤上,悄无声息如从躯体里生长出的固有沉疴,只有指腹触及棱角,才会后知后觉地感到虫蚁蛰咬的细微的酸。

        他于指尖微妙的触觉中倏地了悟了封梧这一个月来超乎常人的平静,和他昨夜话里古怪的退避。这了悟来的太晚。

        然而,直至如今,他依旧抗拒打开这个纸团,像在抗拒一个既定的宣判。

        他也不愿意坐以待毙,很快翻开手机,一一查询今天所有的列车与客车班次,再根据封梧留下的碎片信息,筛选出更可能的那一个。片刻后,他的目光锁定在了早上七点的那一班次。

        现在是六点零二分,楚纵生出一丝微渺的希望。

        ……

        封梧在候车大厅寻了个空位坐了下来。

        侧对着座位的屏幕上列示着他即将搭乘的车次,如楚纵所料,早七点出发。

        清晨的车站没什么人,候车的通道与座位都肉眼可见的空旷。封梧漫无目的地四顾了一会儿,瘦削的手捏着一纸杯热烫的咖啡,他低头啜了一口咖啡,无所安放的右手搁在了行李箱上。

        不多时,兜里的手机再度传来震动,绵延不绝的震动声从前胸的衣领传至手腕,震得腕表上行走的指针都慢了片刻。

        封梧冷淡地垂下眼皮,避开视线,任由这通电话自动挂断。他知道,此时的手机屏幕上,势必是那则他倒背如流的号码。

        他甚至没有把手机从衣袋里拿出来。他对楚纵根深蒂固的本能里,本没有“拒绝接听”这一项。

        但他不得不离开了。从昨夜楚纵说出那番令他心神动荡的话起,他就知道,一刻也不能再拖了。

        他害怕他果真不经诱惑地留下来,再也不愿离开。

        于是众人安睡之时,他一个人拖着行李,匆匆逃离了楚家,像个落荒而逃的懦夫。

        不,也许他本来就是个懦夫,一个道貌岸然的懦夫。

        封梧恶意又苍凉地自视着。

        这一个月来,他的意识一直踏在鬼门关的槛上,陷在一场经久的拉扯里:两股相反的意志将他并不十分坚韧的精神蛮狠地撕往两极。

        一极立着他心如铁石的父亲,一极立着他为爱献祭的母亲,拉锯的中央便只有痛苦,自我被与日俱增的痛苦蚕食,爱恨分明的界限也变得形同谄媚。

        他曾痛恨被父亲的墙垣围满的童年,痛恨系在“父亲”一词上的背叛与欺瞒,可痛恨并没有让他远离他所痛恨的,相反,他终究成为了他痛恨的父亲。

        他欺瞒对他绝无恶意的朋友,欺瞒真切关心他的长辈,甚至欺瞒楚纵。

        每一场欺瞒的结局都是自我欺瞒,他最终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又聋又哑的怪物,听见的是谎言,说出的也是谎言。

        他看到母亲在他生命里悲剧的落幕,他听到临时登场的父亲俯首讥讽:“除了追逐利益,你还能追逐什么?愚蠢的爱情吗?”

        是了,除了这见不得光的阴沟,他还能去往何处?

        他找不到答案。

        可他的阿纵呢?

        他看着日渐被人群簇拥的楚纵,在阳光下开怀大笑的楚纵,狭窄得只容得下几个人的心猝而成了一块被捣烂的刺山柑。

        他的阿纵本不必陪他待在这样的阴沟里——他值得更好的。

        他痛悔地下定决心,从今往后,他与楚纵当再无瓜葛。

        ……

        这混小子休想与他撇清关系!

        楚纵低咒了一句,拎着一把广告红伞,驾着他那辆老旧的红漆自行车,朝着车站夺路狂奔。

        虽是去找封梧,其实他连封梧现在到底在哪儿都不确定。只是找准一个方向,凭着一口气,拿出吃奶的力往前蹬。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就为了封梧那个无情无义的家伙,为了一个无凭无据的猜测,竟第一次把学校的课逃了!

        无病无伤的,平时他楚纵可做不出这等事。

        这么想着,楚纵自己都替自己不值起来。

        他也不知道那小子究竟是怎么想的,不就是公开他俩的关系吗?到时候兰女士和楚汉广这对亲爸妈打的一定是他这个亲儿子。他都不怕疼,这小子又有什么好怕的?

        这家伙倒好,前一晚刚约好,后一早就溜了,哪个话本里的负心郎都没跑那么快的啊!

        楚纵委屈极了。

        自打他从家里出来,奔上这末路穷途。沿途的一切都仿佛在与他作对,先是打不到出租车,再是被急雨糊了一脸,又是不小心把手机摔地上,如今倒好,他本该习以为常的风雨声、树叶摇晃声、汽车鸣笛声都变得尖锐且陌生起来。

        楚纵逆着风雨,费力地维持着人车平衡。他在柏油马路上摇摇晃晃,感到自己像脱离了安全的胎腹,陡然睁眼看到了外面的世界,闯入眼底的尽是些包藏祸心的鬼怪妖魔。

        他壮着胆子对这些妖魔鬼怪摆出一张嘲笑的嘴脸,一意孤行地向前。

        他心里隐约明白封梧在担心什么,明白封梧齐整的衣冠下也藏着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心思。

        但他一点儿也不在乎那些。

        他心中只有一个别扭的少年,别扭地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善意,别扭地把业孽的枷锁加在了抱薪的双手上。

        当他面向这个世界时,周侧燃烧的从来不是什么业火,而是灼灼薪火温柔而不自知的模样。

        雨伞被风刮折了伞脊,刷刷啦啦的雨滴打在道路低洼处,溅起的水珠氤氲成苍白的雾。

        蜿蜒的公路上,楚纵不住地追赶。

        他在追赶两簇野火。

        野火有黑得浓密的眼珠,白得纯粹的眼白,黑与白的界限总如憎恨般分明,炽烈的目光随风而燃。

        倾盆的大雨渐渐小下去,晦暗的天空泛起晴朗的明。公交车早班车悠悠地驶过去,飞驰的车轮搅碎了镜面一样幽邃的积水。

        楚纵难以避免地又累又饿,心道“封梧这次可真是欠他大发了”。

        若是他这回追上了封梧,定要叫这小子好看!

        楚纵怀着胜似希冀的狡黠,忍不住龇牙咧嘴。

        一个不察,车把歪向人行道,迎面撞上了一棵梧桐树。

        哐当——

        树没倒,车倒了。

        手里抓着的伞就此倒飞出去,楚纵跌坐在地,扶着膝盖,疼得凶神恶煞。

        冰冷的雨毫无阻拦地淋在他的身上,很快将他湿透。几片梧桐叶悠哉游哉地从树上飘下来,虫蛀的孔洞从他眼前溜了个弯,这才滑向地面,堆积在沿路枯黄的叶堆里。

        人家走的是意气风发的红毯,怎么到他这儿就成了时运不齐的黄毯了?晦气!

        楚纵堪堪从疼痛里缓过神来,一边腹诽,一边扶腰坐上人行道的台阶。

        他也没去寻伞,只从地上抓了一把梧桐叶,对它们骂骂咧咧着“亏大了”“亏大了”。

        雨水混着眼泪和清水鼻涕,啪嗒啪嗒地打落在梧桐叶上,楚纵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叶面,往日刺棱棱的头发却因潮湿变得软哒哒的。

        一点都不酷了。

        马路上的汽车一辆一辆驶过去  ,仿佛永不停息,也永不回头。

        自大地溅起的浑浊水花携着清澈的虹光,在半空中洋洋下落,落在楚纵的脸上。

        楚纵的耳朵一度被水堵塞。风吹过来时,似远方列车在嗡鸣。

        他突然想起了裤兜里那张被他刻意遗忘的纸条,生怕它湿透,匆忙将它从兜里取出,展开。

        小半边纸都潮了,黑色的墨迹晕开了一角,好在油墨干的早,字迹依稀辨得清。

        上面只一句话:

        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1

        那一刻,楚纵听见他的青春提前结束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卷,完。

        1歌词,出自《楚留香》郑少秋

        这章不得要领地改了几次,要么过于苦大仇深,要么太轻浮,今晚总算找到了合心意的一版。

        “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少年本就该是追逐的样子。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曲巷  50瓶;筹  40瓶;阴间无鬼  20瓶;keria枯木  17瓶;韫山蕴  2瓶;

        心心心_(:3」∠)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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