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一桩事先张扬的谋杀案（一）
查尔斯被叫醒的时候，正因为宿醉而头痛着。他与乔治前一夜聊了好些有关以往的事，维尔福先生的形象依旧色泽单调，如同银版相片上黑白剪影，倒是那些日子里听老师朗诵时所品尝的茶点味道在记忆里更加鲜明……那时他们惯常饮用的是什么来着？
他随即便闻到了阿萨姆红茶的香气。
“乔治，如果你永远未卜先知，我应该像希腊人那样把你供进神庙里，而不是现在这样大材小用。”查尔斯撑起身，将柔软的鹅枕垫在身后，稍微活动了活动有些不适的颈骨。
他的红发友人将银质托盘放在枕柜上，将窗帘挽开。雾蓝色的阴沉天气并没有令房间敞亮多少，于是随着火柴的滑动，查尔斯的床头又燃起了一盏煤气灯。
“我还拿来了今天的《泰晤士报》，”乔治一边拧着汽阀调整光线一边道，“当然，如果阁下若是肯下床，或许除了阿萨姆红茶，您还能吃到老师以前十分喜欢的柠檬挞……我父亲，也就是忠诚的管家老奥斯丁先生，认为伯爵家的少爷理应在餐厅用餐，而非像已婚妇人一样在床上吃他的早点，所以我从厨房带出来的碟子在过道里被端走了。”
“这就足够好了。”
查尔斯闻言耸了耸肩，并没有为了一块糕点去忍受难堪的家庭氛围的意愿。他叫自己的朋友搬来边上的靠背椅落坐，方才抽过晨报，一目十行地扫了下去。
科克郡至都柏林市民反对食物出口到大陆的贸易；近日某前辉格党派议员宣称，未来几年内，保守党将不可避免地从英国议会出局；兔肉饲养者建议用餐饮业拒绝购入的动物内脏喂狗，认为应当开拓一条新的产业链，出售记名债券；理查德·卡特所创建的“萨瓦剧院”即将于今日开业，期待各位莅临……
乔治早在将报纸送来前便浏览过内容，纸张翻动声中，他坐在一旁，心无旁骛地冲泡红茶，将糖渍柠檬片加进查尔斯的瓷杯，端递过去。
“嗯？”查尔斯并没有伸手去接，反而发出略有疑惑的声音，“这算是杀人预告？”
乔治对他提到的内容毫无印象，当下便侧身偏头，看对方将那条十分不显眼的告示指了出来。
通常情况下，报纸侧栏上的告示往往标记着当地的婚约或丧事，但较为诡异的是，其中一条死亡公告的死者丧生时间在10号晚间。
“今天是几月几号？”查尔斯将手中的报纸翻了个页，重新确认了一眼头版上的日期。
“十月十日，”乔治掏出怀表，“早上七点零五分。”
“告示上的死者是林惇公爵，死亡时间晚间九点三十分，”金发青年忍不住挑眉，“这可是个大事件。”
“或许是印刷错误，毕竟一般来说，婚约和死亡公告都需要事务官确认后才可登报，”乔治将报纸从人手中抽出来，换上红茶。“今天除了报纸，早上一同来的还有一封布朗洛夫人的短函，说邀请您晚上去剧院。”
“布朗洛夫人不是清楚我对戏剧完全不感冒吗？”查尔斯抿了口红茶，有些意外道。
“原文上说，请您向夏洛特小姐赔礼，她届时也会出席。但没有写姓氏，我对这个名字没有什么印象。”
查尔斯思考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什么，脸色有些许尴尬：“夏洛特·伊丽莎白·斯宾塞，家族行商，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从东北部的约克郡来，前段时间伦敦新开业的斯宾塞百货就是她家的产业。”
“那为何要你去赔礼道歉？”乔治更不解了。
查尔斯这才用词委婉地告诉了朋友，自己在男爵夫人主办的宴会上，不仅把那位夏洛特当成了回避太太小姐们的挡箭牌，被对方拆穿后，还不小心将水洒在了女士礼服的裙摆上……乔治沉默了几秒，实在没忍住，末了还是笑了出来：“这恐怕是布朗洛夫人最热衷的罗曼蒂克小说的开头。”
“那她现在怕是不能满足于阅读，要亲自操刀了。”
“这位的主人公，”乔治曲肘撑着座椅的扶手，支着下颌看向靠在床头饮茶的伯爵少爷，“您对美丽的、商人家的女儿有兴趣吗？”
“唔，”查尔斯将茶杯放回瓷碟，真做考虑似的迟疑了几秒钟，“如果这部小说的作者偏好一见钟情，那或许需要给我换个女主角。”
乔治不予置评地替他收了杯子，起身将备好的衣物取来放在被面上。
“看样子是错误答案了？”查尔斯边换上白开司棉的衬衫，边问道。
“倒没有，”红发青年正将椅子搬回原处，闻言便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迟钝的朋友，“只是听到你在经历上次那种情况后，竟然对待女士的态度毫无长进，我实在是有些期待，今天自信十足的查尔斯少将还会做出什么更失礼的举动。”
“只要你没有兴趣兼职丘比特，我想自己还是能够举止得体的。”
乔治代替镜子，回过身来为查尔斯最后调整好领针的位置：“所以无需替你回绝了？”
“无论怎么说，上次确实是我失礼，这回应当应约。”查尔斯收拾得当，从床头托盘中的信件里取出两张门票。
“况且，刚在报纸上看到新的剧院开业，应该与男爵夫人送来的票是同一家，”他瞥了一眼，露出不出所料的神色，“听说林惇公爵也挺热衷歌剧，不像是会错过这种盛事——晚间六点至九点二十，或许我们正巧能目睹一桩灵异事件。”
……
萨瓦剧院。
密集的车架逐次停在剧院外，绕过爱神天使像的喷泉回到主路。随着马车行速渐缓，查尔斯收回了望向车外的视线。
海马克特街区上新出现这样一幢迥异于哥特风格的建筑还是颇为引人注目的，剧院入口罗马式的巨型立柱挺拔秀美，一近黄昏，拱起的穹窿远远便映出耀眼的光辉，像是在下面扣拢了一只硕大无朋的明珠。
坐在他对面的，正是夏洛特。
今天同样是穿了一条白色的礼服长裙，蓬软的裙摆堆簇在长椅上，束着几缕蓝色天鹅绒的长带。挺立的领梗围着一圈漂亮的褶皱花边，她侧着头，愈发衬出脖颈修长。
斯宾塞家算不上什么名门望族，但夏洛特始终是一副娴淑知礼的模样，她留意到查尔斯先前关注的地方便说道：“看起来是电力照明。”
“很少见。”
“全英格兰，哦，不，”她转头看向查尔斯，轻轻笑了一下，“或许这是全世界第一栋完全使用电力照明的建筑吧。”
“为我解惑了，”查尔斯致谢道，“但我还以为你会更关注剧目些。”
“我原本建议父亲在百货大楼也安装电灯照明，不过被否决了，”她漂亮的紫罗兰色眼睛眨了眨，“就像你认为女孩们惯常会羡慕一顶漂亮礼帽似的，我在羡慕创建这所剧院的那位先生。”
查尔斯此时也明白，自己又提出了个不怎么讨巧的话题，只好宽慰自己还好乔治被布朗洛夫人拉去另一辆马车同乘，不然迟早又被当做笑料打趣。
“是我偏激地看待艺术了，”这位年轻的金发少将努力谦和地发言，“我总以为精通与诗歌和音乐的人，会被纯粹的美吸引走注意力，而非关注生活。”
“您是在夸奖我在这两方面的造诣吗？”
“上次若非你讲解，我可能对那篇长诗毫无感触。”
查尔斯从身旁的箱匣里取出装饰用的一簇天鹅绒制成的紫罗兰花递给面前的小姐，对方显露出高兴的样子，将花饰在了胸前。
“所以这是今日的注释费用吗？”夏洛特问。
“原本为泼湿你裙摆致歉的礼物，”查尔斯笑着摇头，有些无奈，“不过现在怕被误以为是某种偏见，我还是放弃解释权吧。”
“不。”夏洛特微微笑着低头，指尖捋开一片略有些卷皱的花瓣，“感谢您，阁下，但我的确十分喜欢这份礼物。”
她接着说道：“您那日说自己不喜欢悲剧，所以男爵夫人提出要邀请您的时候，我专程拜托她选了这场轻歌剧。”
查尔斯不免有些好奇地发问：“喜剧难道不是在讽刺生活的悲剧吗，它们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别？”
“非要说的话，或许这两种形式并无差别，”夏洛特与他对视，“因为无论何种艺术，都不过是生活的记录和概括，日光下并无新鲜事。”
“舞台的装置都会日益精妙，为何你不认为人性的堕落与苦难会在多端的变化中愈发可怖呢？”
“人的欲望可以轻易被划分成几大类，他们所诱发的灾难，自然也可被戏剧笼统地概括。”
“夏洛特小姐，”车厢震了一下，查尔斯拉住窗边下垂的皮质拉环，同时轻轻隔着对方衣袖扶住因车厢摇晃而倾斜身子的女士，“故事之所以会引人入胜，不就是因为它跌宕曲折的情节？这么说来，它的形式复杂远大于单调的内核，不成了什么浮夸而无用的摆件吗？”
“那是当然，”夏洛特轻轻抽回手臂，整理了裙摆，在车门打开时望着正对面的金发青年颇为肯定地说，“如果阁下只是一个拘泥于感官享受，而非勤于思考的观众，它的确毫无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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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随即便闻到了阿萨姆红茶的香气。
“乔治，如果你永远未卜先知，我应该像希腊人那样把你供进神庙里，而不是现在这样大材小用。”查尔斯撑起身，将柔软的鹅枕垫在身后，稍微活动了活动有些不适的颈骨。
他的红发友人将银质托盘放在枕柜上，将窗帘挽开。雾蓝色的阴沉天气并没有令房间敞亮多少，于是随着火柴的滑动，查尔斯的床头又燃起了一盏煤气灯。
“我还拿来了今天的《泰晤士报》，”乔治一边拧着汽阀调整光线一边道，“当然，如果阁下若是肯下床，或许除了阿萨姆红茶，您还能吃到老师以前十分喜欢的柠檬挞……我父亲，也就是忠诚的管家老奥斯丁先生，认为伯爵家的少爷理应在餐厅用餐，而非像已婚妇人一样在床上吃他的早点，所以我从厨房带出来的碟子在过道里被端走了。”
“这就足够好了。”
查尔斯闻言耸了耸肩，并没有为了一块糕点去忍受难堪的家庭氛围的意愿。他叫自己的朋友搬来边上的靠背椅落坐，方才抽过晨报，一目十行地扫了下去。
科克郡至都柏林市民反对食物出口到大陆的贸易；近日某前辉格党派议员宣称，未来几年内，保守党将不可避免地从英国议会出局；兔肉饲养者建议用餐饮业拒绝购入的动物内脏喂狗，认为应当开拓一条新的产业链，出售记名债券；理查德·卡特所创建的“萨瓦剧院”即将于今日开业，期待各位莅临……
乔治早在将报纸送来前便浏览过内容，纸张翻动声中，他坐在一旁，心无旁骛地冲泡红茶，将糖渍柠檬片加进查尔斯的瓷杯，端递过去。
“嗯？”查尔斯并没有伸手去接，反而发出略有疑惑的声音，“这算是杀人预告？”
乔治对他提到的内容毫无印象，当下便侧身偏头，看对方将那条十分不显眼的告示指了出来。
通常情况下，报纸侧栏上的告示往往标记着当地的婚约或丧事，但较为诡异的是，其中一条死亡公告的死者丧生时间在10号晚间。
“今天是几月几号？”查尔斯将手中的报纸翻了个页，重新确认了一眼头版上的日期。
“十月十日，”乔治掏出怀表，“早上七点零五分。”
“告示上的死者是林惇公爵，死亡时间晚间九点三十分，”金发青年忍不住挑眉，“这可是个大事件。”
“或许是印刷错误，毕竟一般来说，婚约和死亡公告都需要事务官确认后才可登报，”乔治将报纸从人手中抽出来，换上红茶。“今天除了报纸，早上一同来的还有一封布朗洛夫人的短函，说邀请您晚上去剧院。”
“布朗洛夫人不是清楚我对戏剧完全不感冒吗？”查尔斯抿了口红茶，有些意外道。
“原文上说，请您向夏洛特小姐赔礼，她届时也会出席。但没有写姓氏，我对这个名字没有什么印象。”
查尔斯思考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什么，脸色有些许尴尬：“夏洛特·伊丽莎白·斯宾塞，家族行商，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从东北部的约克郡来，前段时间伦敦新开业的斯宾塞百货就是她家的产业。”
“那为何要你去赔礼道歉？”乔治更不解了。
查尔斯这才用词委婉地告诉了朋友，自己在男爵夫人主办的宴会上，不仅把那位夏洛特当成了回避太太小姐们的挡箭牌，被对方拆穿后，还不小心将水洒在了女士礼服的裙摆上……乔治沉默了几秒，实在没忍住，末了还是笑了出来：“这恐怕是布朗洛夫人最热衷的罗曼蒂克小说的开头。”
“那她现在怕是不能满足于阅读，要亲自操刀了。”
“这位的主人公，”乔治曲肘撑着座椅的扶手，支着下颌看向靠在床头饮茶的伯爵少爷，“您对美丽的、商人家的女儿有兴趣吗？”
“唔，”查尔斯将茶杯放回瓷碟，真做考虑似的迟疑了几秒钟，“如果这部小说的作者偏好一见钟情，那或许需要给我换个女主角。”
乔治不予置评地替他收了杯子，起身将备好的衣物取来放在被面上。
“看样子是错误答案了？”查尔斯边换上白开司棉的衬衫，边问道。
“倒没有，”红发青年正将椅子搬回原处，闻言便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迟钝的朋友，“只是听到你在经历上次那种情况后，竟然对待女士的态度毫无长进，我实在是有些期待，今天自信十足的查尔斯少将还会做出什么更失礼的举动。”
“只要你没有兴趣兼职丘比特，我想自己还是能够举止得体的。”
乔治代替镜子，回过身来为查尔斯最后调整好领针的位置：“所以无需替你回绝了？”
“无论怎么说，上次确实是我失礼，这回应当应约。”查尔斯收拾得当，从床头托盘中的信件里取出两张门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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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萨瓦剧院。
密集的车架逐次停在剧院外，绕过爱神天使像的喷泉回到主路。随着马车行速渐缓，查尔斯收回了望向车外的视线。
海马克特街区上新出现这样一幢迥异于哥特风格的建筑还是颇为引人注目的，剧院入口罗马式的巨型立柱挺拔秀美，一近黄昏，拱起的穹窿远远便映出耀眼的光辉，像是在下面扣拢了一只硕大无朋的明珠。
坐在他对面的，正是夏洛特。
今天同样是穿了一条白色的礼服长裙，蓬软的裙摆堆簇在长椅上，束着几缕蓝色天鹅绒的长带。挺立的领梗围着一圈漂亮的褶皱花边，她侧着头，愈发衬出脖颈修长。
斯宾塞家算不上什么名门望族，但夏洛特始终是一副娴淑知礼的模样，她留意到查尔斯先前关注的地方便说道：“看起来是电力照明。”
“很少见。”
“全英格兰，哦，不，”她转头看向查尔斯，轻轻笑了一下，“或许这是全世界第一栋完全使用电力照明的建筑吧。”
“为我解惑了，”查尔斯致谢道，“但我还以为你会更关注剧目些。”
“我原本建议父亲在百货大楼也安装电灯照明，不过被否决了，”她漂亮的紫罗兰色眼睛眨了眨，“就像你认为女孩们惯常会羡慕一顶漂亮礼帽似的，我在羡慕创建这所剧院的那位先生。”
查尔斯此时也明白，自己又提出了个不怎么讨巧的话题，只好宽慰自己还好乔治被布朗洛夫人拉去另一辆马车同乘，不然迟早又被当做笑料打趣。
“是我偏激地看待艺术了，”这位年轻的金发少将努力谦和地发言，“我总以为精通与诗歌和音乐的人，会被纯粹的美吸引走注意力，而非关注生活。”
“您是在夸奖我在这两方面的造诣吗？”
“上次若非你讲解，我可能对那篇长诗毫无感触。”
查尔斯从身旁的箱匣里取出装饰用的一簇天鹅绒制成的紫罗兰花递给面前的小姐，对方显露出高兴的样子，将花饰在了胸前。
“所以这是今日的注释费用吗？”夏洛特问。
“原本为泼湿你裙摆致歉的礼物，”查尔斯笑着摇头，有些无奈，“不过现在怕被误以为是某种偏见，我还是放弃解释权吧。”
“不。”夏洛特微微笑着低头，指尖捋开一片略有些卷皱的花瓣，“感谢您，阁下，但我的确十分喜欢这份礼物。”
她接着说道：“您那日说自己不喜欢悲剧，所以男爵夫人提出要邀请您的时候，我专程拜托她选了这场轻歌剧。”
查尔斯不免有些好奇地发问：“喜剧难道不是在讽刺生活的悲剧吗，它们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别？”
“非要说的话，或许这两种形式并无差别，”夏洛特与他对视，“因为无论何种艺术，都不过是生活的记录和概括，日光下并无新鲜事。”
“舞台的装置都会日益精妙，为何你不认为人性的堕落与苦难会在多端的变化中愈发可怖呢？”
“人的欲望可以轻易被划分成几大类，他们所诱发的灾难，自然也可被戏剧笼统地概括。”
“夏洛特小姐，”车厢震了一下，查尔斯拉住窗边下垂的皮质拉环，同时轻轻隔着对方衣袖扶住因车厢摇晃而倾斜身子的女士，“故事之所以会引人入胜，不就是因为它跌宕曲折的情节？这么说来，它的形式复杂远大于单调的内核，不成了什么浮夸而无用的摆件吗？”
“那是当然，”夏洛特轻轻抽回手臂，整理了裙摆，在车门打开时望着正对面的金发青年颇为肯定地说，“如果阁下只是一个拘泥于感官享受，而非勤于思考的观众，它的确毫无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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