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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对峙

小说:醅酒饮刀作者:夭鲤字数:3178更新时间 : 2019-08-05 19:03:38
  半个时辰以前。

  从回春楼离开后,陆忱先回了卧房。

  之前秦昭探过夜弥的情况,说是没有大碍。他料想着一夜过来,那姑娘估计醒了。

  结果人去楼空。

  床榻看着应该被草草整理过,被子叠了两叠,堆在一边。枕头……想来压根没顾上,中间还有个浅浅的坑,看着有些委屈。

  陆忱回头,目光在屋内扫了一圈,不出意外看见窗台上一块小石头压了一张皱巴巴的纸条。

  他拿起一看,四个字:“湖边,你来。”

  龙飞凤舞,言简意赅。

  用的不是寻常笔墨,而是江湖客常备的墨石——质地较软,食指长短十分便携;前端露出,后端包裹软布便于握持,书写时无需用水化开,粗糙而方便。

  这姑娘,人看着小,字和口气……倒是跟纤秀温婉半分都搭不上边。

  他叠起纸条塞进前襟,脚尖一点,人如清鹤向谷内深处去了。

  …

  阳光入水,反光让人几乎眼晕。

  耳边是虫豸鼓噪、草叶倒伏的声音,让陆忱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这一步迈得有些唐突。

  啧。

  今日这是怎么了。

  他莫名就想皱眉。

  然而……还没等他继续开口说话,脸侧就是一道劲风——有什么很锋锐的东西擦过。

  利器盈睫,正常人下意识的反应估计都是闭眼或者闪避。

  他不是。

  陆忱自始至终睁着眼,瞳孔紧缩,瞬间捕捉到在距离左侧脸颊毫厘之间有一片笔直的草叶,夹在两只细白的手指指尖,鬼魅似的紧紧贴着皮肤,随着他缓缓吐息而起伏,威胁似的楔进去,像兽类在磨牙。

  血流出来的一刻,陆忱闪电般抬手,格住夜弥的右腕——

  ——她太近了。

  风过草木,鼻尖一时间盈满了陌生的味道。

  陆忱半步不退,八风不动,只左眼下,有细细一道殷红淌下来。

  ……

  ……呵。

  这丫头恢复倒快。

  昨日还那副样子,现在也能说翻脸就翻脸。

  陆忱面无表情地想着,黑色的眼睛里映着夜弥的脸。

  他第一次这么近、这么清晰地看她。

  紧绷的,冷淡的,脸色和嘴唇都较常人更苍白些。眉目……很清秀,但不是会让人想到江南烟雨的那种清秀。

  情绪都写在脸上,氲在眼里。

  很冷,很执拗,很……恼怒。

  陆忱无声吸了一口气,一手分毫不让地制着夜弥的手腕,一手探入怀中夹出她留的那张字条,看着夜弥的眼睛,沉声吐出两个字:“如约。”

  眼前人一动不动,一点没有放下手中凶器的意思,杏仁形的眼睛在一片阳光里眯了眯,眼尾弧度拉长,像是狡黠的猫。

  “姑娘耳目通透,发现人来也故作不知,倒叫我好生吓了一跳。”

  陆忱两指捏住夜弥的腕骨,声音稳而慢。

  “昨日是我冒犯,今日还姑娘一刀,算是赔礼。”

  他小幅度地偏了偏头,眼神定格在夜弥手中的叶子刀上,沉吟半刻,缓缓开口道:“真气离体,如酒入杯,裁叶为刀,杀人无形。姑娘所修心法已臻化境,用来给舍妹推宫过血实在是暴殄天物了吧?”

  夜弥像是无言以对,沉默地盯着他,嘴角渐渐抿成一条线。

  陆忱手指发力,一分分捏紧她的手腕,声音和眼神一起冷下去:“舍妹不涉世事顽劣无知,不知哪一点……竟能得天明教高人青眼,让姑娘这等人物潜行于此费心周旋?还望姑娘,给我解惑。”

  他指力惊人,言语更是锋利如刀,让人冷到骨子里。

  手腕上像是被一圈烙铁禁锢着,夜弥听着耳边话,面上稀薄的血色一分分褪干净。

  陆忱他……果然知道了。

  此间谷一众人里,真正清楚她来历的只有白莫执一个人。

  萧唯聪明,估计能从蛛丝马迹中猜到她的背景师承,但他分寸感极好,向来事不关己便点到为止,从未当面问过她,想来也断然不会去陆忱面前嚼舌根。

  只能是她自己。

  惊鸿步这种体术轻功倒也还好,江湖门派多如牛毛,就推说是隐世之门传家之密,不是不可以蒙混。

  只有温酒令。

  那是西北天山天明教教皇的独门心法。

  这门功夫的本源在中州,可化冰雪,祛寒毒,温养筋脉骨血,曾是令江湖中人趋之若鹜的疗伤至宝。

  三十余年前,慕容星河带着他独创的温酒令一人一刀下天山,成立“天明门”。不出十年,整个西北散落的大小属国、教派皆入他麾下,他的“天明门”因此而扩张成了“天明教”,一举鲸吞西北版图,教众逾五十万。

  在慕容星河登顶天山教皇的路上,大大小小摩擦战役不知凡几,他所用的内功心法因为过于诡谲残忍而声名远播,令诸多江湖人闻风丧胆。

  传说他掌中可化铁,口中可吐焰,被他一掌打在身上,全身血液便会沸腾,最后结局就是化为血水,比挫骨扬灰还不留痕迹。

  三十年过去了,天明教犹如巨兽暗影,盘踞在西北和丝域,对枕畔北疆虎视眈眈,也对整个中州形成了不容忽视的威慑。

  于是,关于天明教和温酒令的传言和恐惧不仅没有随时间流逝而消弥,反而愈演愈烈。

  两年前,北疆王庭内乱,天明教趁势长驱直入,一举将满蛇部所辖的四十多个部落纳入自己治下,吞并了乌尔沁草原。

  自此,西北天明教与中州版图只隔了一线关山,两厢对望,人人侧目,山雨欲来。

  庙堂江湖皆是人心浮动,中州百姓视西北如视虎狼。

  如此情形之下,温酒令若在中州之地现身,引发的动荡不安可想而知。

  …

  在江北,风雨楼一旬至少要接到数十张发现疑似西北暗探的线报。

  局势难明,风声渐紧。

  因为风雨楼主的身份在,陆忱必须要站出去,直面刀剑和诡局。

  这也是为什么当他听说这个陌生女子用温酒令为月儿压寒毒的时候会那么暴怒。

  梓月……是陆瀛洲夫妇对他最后的托付。

  六年间,他把梓月小心翼翼藏在这世外方寸之地,生怕外界言语或者刀锋伤她一毫。

  为了不被人发现她的存在,陆忱来此间谷的次数压到了最少。

  除了章禾秦昭这两个自小便跟着他的人,只有为数不多几个楼中近人大致知道,陆忱每年要亲自去两三次裕西关。

  此间谷中人,清净避世,精于岐黄,梓月在这里,他才能安心在江北。

  不曾想……

  天明教的狼爪子竟然能伸得这么长!

  事关月儿,是以这两日他情绪不好,神经绷得很紧。

  昨日,他听月儿说了一次“温酒令”。

  今晨,他反复向萧唯逼问夜弥的身份,萧唯讳莫如深,只承认她所用确是西北一路的心法。

  而现下,当着他的面,夜弥直接开了温酒令。

  叶片本柔韧无骨,温酒令却顺着她的指尖,给这一片细幼草木烧出了铁齿铜牙。

  刺痛如同活了一般,顺着面上这一点切口钻进心底,“轰”地一声扬起滔天烈焰。

  陆忱冷冷看着夜弥,手指几乎钳碎她的腕骨。

  他声沉如水,带着压不住的戾气,一手抓着她,另一手狠狠攥住了腰畔的“山鬼”:“你奉谁的命令来?接近月儿是想干什么?”

  “回答我。”

  ……

  手腕咯咯作响,几乎要被生生分筋错骨。

  然而比陆忱的钳制更让她难受的,是他的话。

  记忆里玄塔的味道泛着血腥扑面而来,洛棘当时是怎么说的?

  你背后的人是谁?

  谁指使你行刺教皇?

  是谁?

  谁?

  ……

  呵。

  可笑。

  人非草木,凭什么她生来就要做那一把刀剑?

  握刀人指挥你去砍东你便不能打西。

  幕后人吩咐你去杀人你便不能留命。

  意志不该,自由不该,是非与否,那更是不该。

  是谁指使?

  为什么所有人都来问她这个问题!

  她不能只代表自己吗?

  她……就不能是她自己吗!

  叛教弑师,恩仇尽负,是她自选。

  萍水相逢,寻药救人,是她自愿。

  黄泉地府走了一遭,苏小年强留了她半副残躯送进此间。

  形匿桃源里,不曾想,人心成见仍不可避。

  呵。

  既然如此……

  …

  …

  …

  陆忱盯着夜弥的脸,距离极近,呼吸相闻。

  眼前的人分明面色苍白惨然,眼里却没有惊惶。

  夜弥冷然回视陆忱,目光犹如冰降,咄咄逼人,某种莫名的坦荡火一样灼灼跳动在她眼眸里,不躲不避,直截了当。

  右手被陆忱扣着,她也不反抗。只伸出左手,一指自己的嘴唇。

  陆忱一开始不明所以,只当她在玩什么花样,冷着脸严阵以待。

  夜弥指着自己的嘴巴,极缓慢地开合嘴唇。

  有喑哑气息溢出喉咙,不成字句,入耳难辨。

  如此重复了好几遍,陆忱才突然意识到,眼前这女子……是在说话。

  她发不出声音,只能这么引着他去读她的嘴形。

  怎么……

  她竟然不能……

  怎么会……

  ……对,月儿好像是提过一句她有疾来医。

  ……所以她一直沉默是因为……

  恍然之下,陆忱不自觉放松了手指,退了半步。

  夜弥抽手出去,另一手仍指着自己的嘴唇,逼迫他一字一字去看。

  陆忱不知为何,视线下意识就去追随她的唇语。

  他不精于此,夜弥重复了两遍他才读懂。

  她说的是:“无人指使,谁也不为,我自己想。”

  陆忱抬眼看她,空蒙天光被太阳洇开一片澄明金色,落在她的头发上、眼睛里。

  夜弥穿着不合身的衣服站在他眼前,手指执着地指她的嘴唇。

  她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谁也不为,我自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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