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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血脉恩仇:箫残

小说:风楼断翎传作者:雨阙字数:4455更新时间 : 2020-08-15 22:00:00
  在场的除了断楼、完颜翎、赵钧羡之外,几乎无人知道程斐口中的“春愁”是谁。年纪较长的嵩山弟子听了,则是黯然神伤,唏嘘不已。年轻的弟子好奇来问,便道:“春愁,便是老掌门夫人的闺名。”都是愕然,似乎从未想过堂堂嵩山派赵夫人,还会有自己的名字。

  程斐道:“当年在临安城,我和赵怀远周游访学。他整天除了结交客人,就是自己读书习武,其他的什么都不做。是我,我是来到了寻芳街,找到了得月阁。你知道吗?我刚走过那里,就听见里面传来……传来那样好听的声音。我自小跟着程颐、程颢两个老头子,除了子曰诗云,便是宫词滥调,还从没有听过这样……这样好听的……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程斐情绪激动,似乎忘了胸膛的伤口,脸色也愈发苍白,可他仍要坚持说下去,每一个字都带着一滴鲜血:“我就向那得月阁里面看,那里有一扇开着的窗子,我就……就往里面看。你猜我看见谁了?你猜我看见谁了?”

  他摇晃着赵钧羡的肩膀,扫试了一圈,用一种虔诚的、骄傲的语气说着、问着。所有人都猜得到他看见了谁,却都沉默不语。赵钧羡望着他,目光中的怒火渐渐变得冰冷,忽地将剑拔了出来。程斐身子一抖,不知是由于失血过多的冰冷,还是回忆过去的悸动。

  他捂着伤口,嘴角依旧挂着浅笑:“我看见了,我看见了这世上,最美、最美、最美的女子。那个青衫木簪,手持檀箫的女子,她好像也发现了我在看她。她停下了手里的长箫,推开窗户看向我。你知道吗?她的那双的眼睛,好像会说话。好像在问:‘你是谁?’可是我傻了,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我吓得逃走了。”

  程斐哈哈笑了两声,几滴鲜血从喉咙中喷出,溅在赵钧羡的脸上。他随手伸出衣袖,擦去赵钧羡脸上的血污。虽然只是随手一抹,嵩山派弟子的心却悬到了嗓子眼,担心他突施杀手,害了赵钧羡性命。

  然而他毕竟没有,而是仰起头,微笑道:“后来,打听到那姑娘叫春愁,就天天往得月阁跑。我也不好意思直接找她,就只要一壶茶,一坐就是一整天。偶尔能碰到她从闺房里走出来,有时候瞥我一眼,有时候只是一个背影,我那一天就算没有白来。哪怕回去之后被赵怀远骂一顿,也是心甘情愿了。”

  程斐双腿一晃,险些站不住。以他现在的伤势,原本不该再说这许多的话,可他仿佛被什么力量支撑着,一定要把这番话从头到尾地说出来:“大概半个月之后的一天,我坐了整整一日,却没见到春愁,原本十分失望。可是刚要离开,突然听见从楼上的房间中传来一阵琴声,我一下子就傻了。那一曲我永远不会忘记,是那么……那么……”

  他说不出来“那么”什么,却伸出手,在半空中轻轻一抚,似要抓住那从箫孔间流出的秦淮河的水:“我就那样傻傻地听着,一直到曲声终了。里面有人说:‘今日天色已晚,公子若喜欢小女的洞箫,可以明日再来,小女备一壶清茶,为公子助兴。’那说话的声音,比她吹的箫曲还要好听,你知道吗?我有多么高兴,有多么高兴!”

  程斐其时已经年近六旬,额头和眼角,满是饱经风霜的皱纹,须发也已经花白。可当众说起这番往昔的爱恋之情,却蓦然变得容光焕发,瞳孔中满是奕奕的神采:“她问我为什么总是在得月阁偷偷看她,我也不敢明说,只能说:‘在下偶闻姑娘一曲洞箫,心向往之,特来一会。’

  春愁听了,就问我怎么解她昨晚的箫曲。嘿嘿,幸好我提前翻过了那许多曲谱,知道那是一首《凤凰台上忆吹箫》,就说:‘此曲乃叙说当年萧史弄玉故事,可为琴曲,可为箫曲。若男子弹奏,便解为男女互答,琴瑟和鸣、两情相悦。若是女子吹奏,则一般解为少妇思春,一见钟情,心生爱慕,想要以身相许之意。’

  春愁轻轻一笑,说道:‘按公子所说,那小女是怀香思春,只想着男人,可以说轻薄至极了。’我吓坏了,赶紧说:‘哪里哪里,那都是凡夫俗子狂妄自大、浅薄愚昧之见。姑娘所吹虽是古曲,可曲调转折中暗藏变化,绝非小家深闺之音,而是如高山流水、霁月清风,自有姑娘的心意在。那是杨柳自怜,而春风只恋其婀娜姿态,不解其于料峭春寒中的盎然生机、傲然玉骨。姑娘艺名春愁,在下妄揣,可是此意?’

  春愁听了之后,特别高兴。从那天起,便每天和我一起品茶听曲。她把我当做平生知音知己,当做最好的朋友。可她从来都不知道,我是多么爱她。”

  程斐说得渐渐出神,刹那间仿佛回到了少年时候。嵩山派众弟子听他自认杀了赵怀远,原本怒不可遏,恨不得立刻杀之而后快,此时却心中念动,忍不住齐问道:“后来呢?”

  “后来?”程斐脸色突然阴沉了下来,牙齿咬得咯咯响,“我恨啊,恨我那时候只会读什么经史子集,一点武功都不会,才有了后来终身之恨。有一天,从海外来了一伙江洋大盗,觊觎春愁的美貌,硬生生把他抢走了。我拼了命,却斗不过他们,被打得遍体鳞伤。我没有办法,只能去找赵怀远,请他帮忙。”

  说到这里,程斐冷冷一笑:“要说赵怀远,还真不愧是堂堂嵩山派掌门,鼎鼎有名的天阳剑。就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就把那帮江洋大盗全部打倒,救出了春愁。还假惺惺地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居然把那些江洋大盗给放了。”

  程斐讲得很是粗略,可唯独这段故事,不光嵩山派弟子,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一个是武林豪杰,一个是江南才女,英雄救美,天作之合。

  程斐继续道:“就在那时候,我感觉春愁的眼神突然变了,那是她看我的时候,从没有过的眼神。她对我说:‘程斐,杨柳找到春风了。’我当时就傻了。她还托我去问,问赵怀远对她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居然就答应了,把这话告诉了赵怀远。赵怀远说:‘那挺好,我也到了该娶妻的年纪。春愁姑娘虽然是卖艺女子,可清清白白,也算好人家的女子,和嵩山派般配。’你们听听,他居然说这种话!春愁,春愁是天下最好的女子,能嫁给他,那是他几辈子积来的德。他居然说得……像是施舍一样。”

  程斐说到这里,脸上满是愤怒和怨恨,忍不住咳嗽了一下,终于虚弱得站不起来,跌坐在地上,眼神中满是怅然:“后来,赵怀远下聘、纳彩、迎亲,把春愁娶到了嵩山。那时候春愁的姐姐,得月阁的大姐雨愁很不乐意,说春愁应该嫁给我。我看着春愁那么欢喜,心想也就算了。赵怀远无论家世、地位还是相貌、武学,都比我要强过百倍。只要他对春愁好,我也就别无他求了。”

  众人听了,不由得动容。方罗生在旁边听着,对程斐油然而生一股怜悯和敬意,心道:“古人常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可程先生却愿意纵子之手,成子之美。”这番情义,暗忖若是自己,决然做不到。

  完颜翎轻轻问断楼道:“如果是你,你会怎么样?”断楼攥住了她的手,坚定道:“不管是谁,都休想把你从我这里抢走。”

  程斐并不理会旁人的议论,怨毒道:“可是这个天杀的赵怀远,他对春愁一点都不好。他叫她作夫人,让她锦衣玉食,可从来都不关心她。我看不过去,就劝春愁和我一起走,可她不肯,还说不能对不起赵怀远。这个混蛋,明明是他对不起春愁!后来我再去找她,她就不愿意见我了。生下儿子之后,便离开了嵩山。”

  完颜翎一怔,心道:“原来当年,春愁夫人之所以离开嵩山,竟是因为程先生,和四嫂说得却不一样。”想来也是,这等情爱之事,凝烟也不会知道。

  程斐长叹一口气,黯然续道:“春愁就是太傻,她根本就不知道,她到死都不知道。那个混蛋根本就不喜欢她,只是把她当做一个工具。他只是需要一个人来当这个荣耀万千的赵夫人,至于这个人是谁,他根本就不在乎!”

  “所以,你就要杀了我父亲,为我母亲报仇吗?”赵钧羡颤抖道。

  程斐刷地抬起头,硬撑着站了起来。在苍白的日光下,他的脸色白得骇人:“没错,我就是恨他。是他害死了春愁,我一定要杀了他。这么多年来,我一个人藏在嵩阳书院里,我忍辱负重,我练成了嵩山派所有的武功,练得比他年轻时还要厉害。”

  程斐渐渐狂热,苍白的脸上现出诡异的红色:“终于,我等到了这样一个机会。就在昨天晚上,我潜入他的屋子,看他躺在床上,他还醒了,问我什么事,结果就被我一剑捅进了胸膛——诺,就像你刚才刺我一样,不过你的手法不行,偏了一点,让我有机会把这一切都说出来!”

  “既然如此——”赵钧羡双目通红,两行泪水流了下来,滴在带血的剑刃上,“你为什么不把我一起杀了,还要给我下毒让我昏迷,还要骗我说,说你是我的父亲?”

  面对赵钧羡的嘶吼,程斐却平静了下来。

  “因为你是春愁的儿子。”

  赵钧羡怔住了。

  “你知不知道,你的眼睛,和你母亲一模一样。”程斐的伤口里不再流血,嘴唇翕动着,似乎也说不出话。“我本想着,杀了赵怀远,再把嵩山派里不服你的人都杀掉,让春愁的儿子,坐稳了这嵩山派的掌门。然后,我就自杀,去奈何桥上,去幽冥地府找春愁。可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

  赵钧羡手臂一晃,长剑无力地掉了下来。过了许久,他从怀里取出一个锦袋,放在了程斐面前。程斐冷漠地一瞥,不屑道:“这是什么。”

  “是我父亲给你的,他说,等他死了之后,再把这个交给你。”

  程斐一怔,看着赵钧羡。缓缓地伸出手,想要拆开锦囊,双手却没有了力气。赵钧羡上前,将锦囊轻轻拆开,里面是一封信。程斐双手颤抖,慢慢地打开。

  “不!”众人正在好奇,程斐突然发出一声极为痛苦的嘶喊,一下子跪倒在地,“赵怀远,你这算什么?算什么!”双掌举起一搓,那张纸被撕成条条飞絮,零散在空中。

  在场人全都愣住了,只见片片纸条飞舞在空中,有的已经被山谷中的风吹走,再也抓不住了。有的则化作翩翩的白蝶,慢慢落下,在众人眼前飘过。

  方罗生看到:“吾弟程斐亲启:为兄痴迷武学,自领掌门之位,自认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然独愧于一人,便即吾妻春愁……”

  齐太雁看到:“吾自幼熟读经史子集,然其中并无……”

  叶斡看到:“吾知情而不知爱,知伦理而不知夫妻,百思不得解,万语无处诉……”

  断楼和完颜翎看到:“至于阴阳两隔,呜呼哀哉,终于恍然惊觉,然已遗恨终生……”

  秋剪风看到:“一日三秋长,秋水伊人驻。吾哀思永存,形销骨立……”

  赵钧羡看到:“吾视汝为弟,春愁视汝为友,汝视春愁为爱。当吾死后,请吾弟尽心爱护钧羡。吾记春愁旧语,钧羡乃……”

  其他的,已经随风逝去,什么都看不见了。

  程斐大叫着、嘶吼着,手里挥舞着轩辕剑,四处乱砍乱劈,众人纷纷躲开,他却不管不顾,兀自对着一片虚空,愤怒地、绝望地吼着:“只要你说一句还爱着春愁,那她就永远不会选择我,永远不会!就算到了阴间,仍然是你们两个。那我苦心经营这三十年,还有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程斐双臂张开,如同一只受伤的、濒死的野兽。完颜翎突然害怕地抓住断楼的胳膊,惊恐道:“你看,你……你看他的头发,全都白了。”

  “老夫人,会选择你的。”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人群让出一条路,见是纤罗、朱华、白露三姐妹走了过来。程斐愕然道:“你……你说什么?”朱华看着程斐,怜悯道:“老夫人在临终前说,她到最后才明白,她对老掌门,只是感激和仰慕。若能让她重新选择的话,她一定会选那个,愿意和她坐在一起,叫她的闺名,听她吹箫弹琴的人。”

  朱华顿了一下,继续道:“我听见了,那个人,就是你吧?”

  程斐呆了许久,忽然仰起头,闭上眼睛,两行浊泪流了出来,却是放声大笑,笑声中满是幸福和满足:“足够了,足够了,有你这句话,我程斐此生无憾了。”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轻,好似喃喃自语:“春愁,春愁……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在一起……”

  说完这句话,程斐便即不动,双目大睁着。断楼过去试探他的鼻息,已然气绝。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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