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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小作商议

小说:白银令作者:瘦生字数:4064更新时间 : 2020-04-19 19:01:00
  关于明胤,在座几人存而不议。

  赵自培忽而岔话:“最近盗贼四起,顺天府衙都开始重金悬赏,捉巨盗了。”

  钱辂:“劫富济贫不捉也罢,也不看他们盗的都是些什么人?若非偷到敖相爷头上,顺天府衙会管这茬子?”

  周远图:“静仁,你这话可不对,俗语云‘国不可无法,有法而不善与无法等。’我大明乃法治国家,官者本身若都欺公罔法,何来黎民循矩守法?”

  钱辂微垂着头,长叹一声:“唉,算了,不提他们也罢,还是说回银钞好了。”

  相里为甫适时道:“收缴旧钞,除尤孟頫,老夫再说一个。”

  钱辂:“请相爷赐教。”

  相里为甫:“金翼。”

  钱辂、赵自培:“金翼?”

  沉寂一刻钟,周远图方沉吟道:“相爷之意,可是,在尤大人兑换旧钞过程中,明镜司帮衬监督?”

  相里为甫点头:“一则他们正身不久,二则陛下刚好又在各大州府新设了明镜司分属,都说法久弊生,而这监察机构正是凫雏一只,迫不及待想新硎初试,借他们监督十有八稳。换钞过程中,各州府官员但有不尊宝钞兑换比例、拶榨百姓者,民众即可去明镜司揭举,再由各州府金翼直接飞书总司监谭宓,由其禀明陛下,严于惩处。如此,宝钞收缴过程中,阻力能减八分。”

  钱辂由衷一赞:“高招。这金翼势头正旺,个个想立功上位,此乃他们绝佳机会。”

  赵自培跟赞:“确实,金翼手腕狠辣,目今已是人人畏怕,由他们监督无异如虎添翼。”

  周远图望向廉衡,见他淹淹闷闷并无言论之意,这便又道:“老夫二惑:宝钞印制工作是集于京都一处,还是将版模下发于各地?如果下发各地,如何保证模板安全?”

  钱辂:“肯定不能集于京都一处,否则路上运输也是个大麻烦。但也不宜过多,两京十三省,挑三四个重要州府印制,出库下发,即可。至于控制嘛,就要从模板、纸张、夜光粉等原料上来把控了。所有原料必须统一来源于户部,必须要造册登记,哪怕用一张纸也要双向登记。环环牵掣,尚能起到监督效用。”

  赵自培:“如此大换血,估计要好好绸缪了。”

  一众点头。

  周远图再道:“老夫三惑:也是敝人看来最重要的,是宝钞发行数量如何调控?以什么为凭据,来制订发行总量?”

  钱辂自得一笑,从怀里掏出厚厚一本揉皱的手册:“廉弟三年前就来信,托我根据云南实际经济民业、百姓购买力和纸币流通情况,测算宝钞最合理流通量。我用了三年时间,大体已摸出了规律,套用此规律,给我半年时间收集各州府民业运营情况,我便能将两京十三省所需数目,大概测算出来。”

  相里为甫肃容发问:“你这数字,有多可靠?”

  赵自培:“我也有此惑。”

  钱辂自信地道:“我无法担保我所测算的就是真正的投放量,但也绝非空算虚算,最差,肯定比朝廷无度印钞、不合理印钞好出两倍。”

  一众沉思默虑。

  少停,周远图最后发问:“老夫最后一惑:小相公打算如何稳定白银与宝钞间的交易平衡?”

  廉衡尽量坐端整些,道:“方才我说,要最先动相爷下辖的工、刑二部,原因,就在这最后一问。”他顿了顿,徐徐不迫深入解释,“想要宝钞稳定,必须有金银作为储备币来保证宝钞价值。金,过于稀缺此处不谈,这便说到银。但因囤积居奇,或窖藏收藏,以及禁海禁贸,使白银也变得异常奇缺。物以稀为贵,当白银出缺,一两白银所兑换的宝钞或铜钱,就会畸高。反过来说,正因银价畸高,使得宝钞大幅贬值,贱薄如纸不为百姓所喜。因而,在钞行之前,必须先保证银储。”

  周远图忖了忖掌:“看来,轮到我出面了。”

  廉衡微微摆手:“您老先不急露锋。”

  赵自培:“你想开海贸易?”

  周远图:“早该开了啊。”老人顿了顿,长叹口气,“我大明坐拥四海,倘使朝廷节用以爱人,使民以时,各级官员又能清廉自守,广开丝绸、瓷器和茶叶通商诸邦,岂能不富甲天下?何至于国库亏空,量铸宝钞以掠民?正所谓‘片板不许下海,艨艟巨舰反蔽江而来;寸货不许入番,子女玉帛恒满载而去。’禁海闭关,锁住的,其实是我们自己。”

  众人又是好一阵沉默。

  末了,相里为甫也油然叹息:“‘寇与商同是人,市通则寇转为商,市禁则商转为寇,始之禁禁商,后之禁禁寇。禁之愈严而寇愈盛。片板不许下海,艨艟巨舰反蔽江而来;寸货不许人番,子女玉帛恒满载而去……于是海滨人人皆贼,有诛之不可胜诛者。’这是谢老,数年前一再申论的昌言,可惜非但无人理会,反遭下狱严诫。半年前,邵邕、杨孔岳给我来信时,也皆有提及此论,如今为人一提再提,开海,确实是时候了。”

  赵自培忧思忡忡:“可倭患,严重如旧,真要开海,我怕……”

  廉衡:“开海肯定是要开的,同外番互市的白银流入量,是银矿开采数十倍甚至数百倍,不消三年,银储足以保证。且这更能刺激民业,繁荣经济。至于倭患,”廉衡望向相里为甫,终是恭敬道,“相爷既已绸缪三年,要不,给我等讲讲近况?”

  相里为甫瞥他两眼,这才望向众人:“邵邕杨孔岳,同周大人一样,主攻海贸海禁,但叶岐和邓英章,这三年,实际上配合着胡承汝,在东南积极抗倭。”

  赵自培周远图失口一笑。

  赵自培:“怪不得,自去年起频频听到抗倭捷报,原来是猛虎猎豹早就奔赴了海上。”言讫,他望向廉衡,“驸马爷啊,你可瞒我够深啊。”

  廉衡眯眼一笑:“您应该说,相爷和襄王殿下,做大事,不屑予我等细商量。”

  在座三人一听便懂,原来大业,乃由明胤、相里为甫联袂成云。

  周远图抿口茶,再问廉衡:“不需我出面,那你要如何抛出开海这茬?”

  廉衡缓缓道:“一呢,七年前轰动浙中的‘争贡事件’,替死官员里有一位叫陈言录的,不巧,是我弟弟陈应时阿父,我呢,有冤必张,将此事调查了个一清二楚,涉事人除汪忠贤外,还有一直吃着巨额朝贡贸易私利的工部两贪吏;二呢,殿下替晚学不小心捉来一个人,就是那位福建最大的私贸头头,梁道乾。”

  一众瞬时哑寂。

  钱辂回缓良久,方追问他:“当真生擒了梁道乾?就那个臭名昭著的海寇?”

  廉衡点头。讲真,他对明胤,已不知该付以何种感情了,即便自己对他有所保留,不予全信,可这位爷,愣是潜移默化中令自己生出“虽死难报”之念头。他料定周远图回来自己要碰海了,便于事前酝酿近一年,一举将梁道乾打了个措手不及,由九宫门千里密押回京,备自己留用,抛出今日所求。

  较聪明、决断力和行事周密度,他廉衡差其甚远。

  钱辂再度追问:“那刑部呢?刑部你要如何动?”

  廉衡:“我有一箱上等纯银,产自岭南私矿。”少年垂着眼睑,撮着手指缓缓道,“除刑部外,可能,还要祸及一位皇储和个别勋戚。”

  在座再是一怔。

  这小子,这吃天的心啊。

  廉衡:“一旦开海入银,加上私矿全部归公,要不了三年,白银储备足以支撑宝钞体系。宝钞有了根基,民生才能维稳。”

  相里为甫:“你既做好绸缪,叫我来,是为吃颗定心丸?”

  廉衡点头:“论及了解陛下,无人匹敌相爷。因而我想问您,私矿一事,一旦牵连皇储,陛下将会如何?是要枉杀忠臣还是罚子杀贪?”

  相里为甫沉吟良久,反问:“看你站谁的立场,提出此事?”

  廉衡:“东宫。”

  钱辂诧道:“你想让太子爷拿起剪刀,绞向自己的刑部,不太可能吧?”

  廉衡:“他会绞的。”

  相里为甫:“若由东宫出面,当是,杀贪贬子。”

  廉衡再问:“争贡案,就目前情形,相爷以为,我提了,汪忠贤能伤损几度?”

  相里为甫:“最多伤他一口元气。”

  廉衡这便望向众人:“那诸位以为,梁道乾,我是要陛下抄他家好呢,还是,派他家人交赎金好呢?”

  钱辂直肠子道:“当然是抄家,严惩不贷,警告更甚。”

  赵自培摇头沉吟:“敝人以为,这,也只是处理了一个梁道乾而已。更多的梁道乾,怎么办?只怕会更加激怒他们。”

  钱辂:“如不重惩,只会叫海匪更加猖獗。”

  相里为甫说话了:“招降,如何?”

  钱辂:“招降?”

  赵自培:“方才我也想过招降,可,有明以来招过数次,却几无一次成功,或半途逃跑,或诈降而里应外合,攻城掠资。”

  廉衡缓缓道:“梁道乾,只是七大悍匪里的典型。我查过其人,因私贸而不为朝廷容,才移居海岛从事海贸。其人并非无恶不作,也非臭名昭著,臭名呢,多由我们国人冠上的,相反,他其实威信极高,短短十余年内,近有八万军民从广东渡海投奔于他。”他顿了顿,望向一众,“晚学以为,以殿下钢铁手腕,活捉这七大匪寇,亦是能办到的,可他为何,偏偏只捉了个梁道乾塞给我?”

  周远图:“殿下,也意在招降。正如小相公所说,襄王爷倾出九宫门力量,必能将这七悍匪尽数捉拿。可捉了这七个还会有另外七个八个。解决问题的根径,不在捉不在杀,不在这以暴制暴。”

  赵自培出言补充:“确实不在捉不在杀。这梁道乾为人还算周正,为匪既是被迫,招降可能性就大,将他那一只力量拉回给朝廷,用于对抗其他顽寇,是极有好处的。”

  相里为甫反问廉衡:“你觉得呢?”

  廉衡:“不能杀尽,杀尽他们,别国海寇,会反占我国海域。”

  末了,相里为甫深长一句:“海寇,是件从长计议大事,攸关沿海百兆子民。远非我等,山高水远嘴上说说这般简单。”众人沉默听训,不再纸上谈兵,右相爷抻抻广袖,望向廉衡:“但有所求,老夫自会相助。”

  廉衡揖手施礼。

  漏尽更深,相里为甫这便起身,施施而去。

  其余几人,也就少年想下的雨,大概已厘清些了,只待随事而动。

  周远图最后离开,临走时,他问廉衡:“右相爷,这是站,襄王殿下了?”

  廉衡微微一笑:“相爷头顶,只有真龙天子,这一朵云。”

  周远图嗔他:“你这话,讽刺味依然很足。”

  廉衡:“那也是因相爷无敌金手腕啊。”

  “怎么?”

  “暗里,他配合殿下整饬衰政,明里,却让相里康追随太子。您老想啊,将来不论谁升储御极,他相里家,光耀永存。”

  周远图笑了笑,意味深长道:“能让相爷降格来此,究竟是你厉害?还是襄王厉害?还是事情全貌,我们这些外人,一隅都不曾窥到?”

  廉衡:“人不可能,窥清一件事情全貌的。”

  周远图:“这话,小相公岂非不是说给自己。”

  二人相视一笑。

  周远图望着榻上少年,不无忧虑:“不怪我说你,要说方才,我们四个老中青,端端正正坐如松,你一十七八岁少年郎,如何拥裘围炉,连地都下不得……”

  廉衡拦他:“您又开讲了。”

  周远图情知说也白说,只好转道:“殿下去了云南,你怎没跟去呢?”

  廉衡悻悻然,顾自解释:“他打头,我垫后。”

  周远图哦了声:“打算啥时候去?”

  廉衡:“待私矿这事扯起来,就走。”

  周远图:“扯出麻烦来,你就拍屁股溜啦?”

  廉衡嘿嘿:“烂摊子当然要太子这号英雄收拾了,我一弱青,躲得清闲。”

  周远图:“你呀……行了,我也不扰你了,好好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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