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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逃之夭夭,灼灼其华

小说:温凉如许作者:文心z.字数:4100更新时间 : 2020-07-21 22:00:00
  我是一个孤儿,也许是重男轻女的结果。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大人相爱却不能够负责抚养的产物。

  最后是哲野把我捡回家的。

  那年他落实国家政策从农村回城,在车站的垃圾堆边看见了我。

  一个漂亮的、安静的小女婴,许多人围着,他上前,那女婴对他粲然一笑。

  他给了我一个家,还给了我一个美丽的名字,陶夭。

  后来他说,我当初那一笑,称得起“逃之夭夭,灼灼其华”。

  哲野的一生极其悲凄,他的父母都是归国的学者,却没有逃过那场文化浩劫,愤懑中双双弃世。

  哲野自然也不能幸免,发配农村,和相恋多年的女友劳燕分飞。

  他从此孑然一生,直到35岁回城是捡到我。

  我管哲野叫叔叔。童年在我的记忆里并没有太多不愉快,只除掉一件事。

  上学时,班上有几个调皮的男同学骂我“野种”,我哭着回家,告诉哲野。

  第二天哲野特意接我放学,问那几个男生:谁说她是野种?

  小男生一见高大魁梧的哲野,都不敢出声。

  哲野冷笑:下次谁再这么说,让我听见的话,我揍扁他!

  有人嘀咕:她又不是你生的,就是野种。

  哲野牵着我的手回头笑:可是我比亲生女儿还宝贝她,不信哪个站出来给我看看,谁的衣服有她的漂亮?

  谁的鞋子、书包比她的好看?

  她每天早上喝牛奶吃面包,你们吃什么?

  小孩子们顿时气馁。自此,再没有人骂过我是野种。

  大了以后,想起这事,我总是失笑。我的生活较之一般孤儿,要幸运得多。

  我最喜欢的地方是书房。

  满屋子的书,明亮的大窗子下是哲野的书桌,有太阳的时候,他专注工作的轩昂侧影似一幅逆光的画。

  我总是自己找书看,找到了就窝在沙发上。

  隔一会儿,哲野会回头看我一眼,他的微笑,比动日窗外的阳光更和煦。

  看累了,我就趴在他肩上,静静地看他画图撰文。

  他笑:长大了也做我这行?

  我撇嘴:才不要,晒得那么黑,脏也脏死了。

  啊,我忘了说,哲野是个建筑工程师。

  但风吹日晒一点也无损他的外表,他永远温雅洁净,风度翩翩。断断续续地,不是没有女人想进入哲野的生活。

  我8岁的时候,曾经有一次,哲野差点要和一个女人谈婚论嫁。

  那女人是老师,精明而漂亮。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喜欢她,总觉得她那脸上的笑像贴上去的。

  哲野在,她对我笑得又甜又温柔,不在,那笑就变戏法似的不见了。我怕她。

  有天我在阳台上看图画书,她问我:你的亲爹妈呢?

  一次也没有来看过你?我呆了,望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啧啧了两声,又说:这孩子,傻,难怪他们不要你。

  我怔住,忽然哲野铁青着脸走过来,牵起我的手,什么也不说就回了房间了。

  晚上我一个人闷在被子里哭。哲野走进来,抱着我说,不怕,夭夭不哭。

  后来就不再见那女的上我们家来了。

  再后来我听见哲野的好朋友邱非问他,怎么好好的又散了?

  哲野说,这女人心不正,娶了她,夭夭以后不会有好日子国的。

  邱非说,你事实忘不了叶兰。8岁的我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

  大了后我知道,叶兰就是哲野当年的女朋友。

  我们一直相依为命。哲野把一切都处理得很好,包括让我顺利健康度过青春期。

  我考上大学后,因学校离家很远,就住校,周末才回家。

  哲野有时会问我:有男朋友了吗?

  我总是笑笑不作声。

  学校里倒是有几个还算出色的男生总喜欢围着我转,但我一个也看不顺眼。

  甲倒是高大英俊,无奈成绩三流;乙功课不错,口才也甚佳,但外表实在普通;

  丙功课、相貌都好,气质却像个莽夫......我很少和男同学说话。

  在我的眼里,他们都幼稚肤浅,一在人前就来不及地想把最好的一面表现出来,太着痕迹,失之稳重。

    20岁生日那天,哲野送我的礼物是一枚红宝石的戒指。

  这类零星的首饰,哲野早就开始帮我买了。

  他的说法是:女孩子大了,需要几件象样的东西装饰。

  吃完饭他陪我逛商场,我喜欢什么,马上买下。

  回校后,敏感的我发现同学们喜欢在背后议论我。

  我也不放在心上。因为自己的身世,已经习惯人家议论了。

  直到有天一个要好的女同学私下把我拉住:他们说你有个年纪比你大好多的男朋友?

  我莫名其妙:谁说的?

  她说:据说有好几个人看见的,你跟他逛商场,亲热的很呢!

  说你难怪看不上这些穷小子,原来是傍了个孔方兄!

  我略一思索,脸慢慢红起来,过一会儿笑道:他们误会了。

  我并没有解释。静静地坐着看书,脸上的热久久不散。

  周末回家,照例大扫除。

  哲野的房间很干净,他常穿的一件羊毛衫搭在床沿上。

  那是件浅咖啡色的,樽领,买的时候原本看中的是件灰色鸡心领的,我挑了这件。

  当时哲野笑着说:好,就依你,看来小夭夭是嫌我老了,要我打扮得年轻点呢。

  我慢慢叠着那件衣服,微笑着想一些零碎的琐事。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发现哲野的精神状态非常好,走路步履轻捷生风,偶尔还听见他哼一些歌,倒有点像我当年考上大学时的样子。

  我纳闷。

  星期五我就接到哲野的电话,要我早点回家,出去和他一起吃晚饭。

  他刮了胡子换衣服。

  我狐疑:有人帮你介绍女朋友?

  哲野笑:我都老头子了,还谈什么女朋友,是你邱叔叔,还有一个也是很多年的老朋友,一会儿你叫她叶阿姨就行了。

  我知道,那一定是叶兰。

  路上哲野告诉我,前段时间通过邱非,他和叶兰联系上了,她丈夫几年前去世了。

  这次重见,感觉都还可以,如果没有以外,他们准备结婚。

  我不经心地应着,渐渐觉得脚冷起来,慢慢地往上蔓延。

  到了饭店,我很客观地打量着叶兰:微胖,但并不臃肿,眉宇间尚有几分年轻是的风韵。

  和同年龄的女人相比,她无疑还是有优势的。

  但是跟英挺的哲野站在一起,她看上去老得多。

  她对我很好,很亲切,一幅爱屋及乌的样子。

  到了家,哲野问我:你觉得叶阿姨怎么样?

  我说:你们都计划结婚了,我当然说好了。

  我睁眼至凌晨才睡着。回到学校我就病了。

  发烧,撑着不肯落课,只觉头重脚轻,终于栽倒在课室。

  醒来我躺在医院里,在挂吊瓶。哲野坐在旁边看书。

  我疲倦地笑:我这是在哪?

  哲野紧张地来摸我的头:总算醒了,病毒性感冒转肺炎。你这孩子,总是不小心。

  我笑:要生病,小心有什么办法?

  哲野除了上班,就是在医院。

  每每从昏睡中醒来,就立即搜寻他的人,要马上看见,才能安心。

  我听见他和叶兰通电话:夭夭病了,我这几天都没空,等她好了我跟你联系。

  我凄凉地笑,如果我病,能让他天天站守着我,那么我何妨长病不起。

  住了一星期院才回家。

  哲野在我房门口摆了张沙发,晚上就躺在上面,我略有动静他就怕起来探视。

  我象棋更小一点的时候,我的小床就放在哲野的房间里。

  半夜我要上卫生间,就自己摸索着起来,但哲野总是很快就听见了,帮我开灯,说:夭夭小心啊。一直到我上小学,才自己睡。

  叶兰买了大捧鲜花和水果来探望我。我礼貌地谢她。

  她做的菜很好吃,但我吃不下。我早早地就回房间躺下了。

  我做梦。

  梦见哲野和叶兰终于结婚了,他们都很年轻。

  叶兰穿着白纱的样子非常美丽,而我这么大的各自充任的居然是花童的角色。

  哲野愉快地微笑着,却就是不回头看我一眼,我清晰地闻到新娘花束上飘来的百合清香…..我猛地坐起,醒了。

  半晌,又躺回去,绝望地闭上眼。

  黑暗中我听见哲野走近来,接着床头的小灯开了。

  他叹息:做什么梦了?哭得这么厉害。

  我装睡,然而眼来就像漏水的水龙头,顺着眼角流向耳边。

  哲野温暖的手指一次又一次地去划那些泪,却怎么也停不了。

  这一病,缠绵了十几天。

  等痊愈,我和哲野都瘦了一大圈。

  他说:还是回家来住吧,学校那么多人一个宿舍,空气不好。

  他天天骑摩托车接送我。

  脸贴着他的背,心里总是忽喜忽悲的。

  以后叶兰再也没来过我们家。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我才确信,叶兰也和那女老师一样,是“过去时”了。

  我顺利地毕业,就职。

  我愉快地、安详地过着,没有旁骛,只有我和哲野。

  既然我什么也不能说,那么就这样维持现状也是好的。

  但上天不肯给我这样长久的幸福。

  哲野在工地上晕倒。医生诊断是肝癌晚期。

  我痛极攻心,却仍然知道很冷静地问医生:还有多少日子?

  医生说:一年,或许更长一点。

  我把哲野接回家。

  他并没有卧床,白天我上班,请了一个钟点工看护,中午和晚上,有我自己照顾他。

  哲野笑着说:看,都让我拖累了,本来应该是和男朋友出去约会呢。

  我也笑:男朋友?那还不是“万水千山只等闲”。每天吃过晚饭,我和哲野出门散步。

  我挽者他的臂。除掉比过去消瘦,他仍然是高大俊逸的。在外人眼里,这何尝不是一幅天伦图,只有我,在美丽的表象下看得见残酷的真实。

  我清醒地悲伤着,我清晰地看得见我和哲野最后的日子一天天在飞快地消失。

  哲野很平静地照常生活,看书,设计图纸。

  钟点工说,每天他有大半时间是待在书房的。

  我越来越喜欢书房,饭后总是泡着两杯茶,和哲野相对而坐,下盘棋,打一局扑克,然后帮哲野整理他的资料。

  他规定有一沓东西不准我动。我好奇,终于一日趁他不在时头看。那是厚厚的几大本日记。

  “夭夭长了两颗门牙,下班去接她,摇晃着扑上来要我抱。”

  “夭夭10岁生日,许愿说要哲野叔叔永远年轻。我开怀,小夭夭,她真是我寂寞生涯的一朵解语花。”

  “今天送夭夭去大学报到,她事事自己抢先,我才惊觉她已经长成一个美丽少女,而我,垂垂老矣。希望她的一生不要像我一样孤苦。”

  “邱非告诉我叶兰近况,然而见面并不如想象中令我神驰。她老了很多,虽然年轻时的优雅没变。她没有掩饰对我尚有剩余的好感。”

  “夭夭肺炎。昏睡中不停喊我的名字,醒来却只会对我流眼泪。我震惊

  我没想到和叶兰结婚对她的影响这么大。”

  “送夭夭上学回来,觉得背上凉飕飕的,脱下衣服检视,才发现湿了好大一片。唉,这孩子。”

  “医生宣布我的生命还剩一年。我无惧,但夭夭她是我的一件大事。我死后,如何让她健康快乐地生活,是我首要考虑的问题。”

  ……

  我捧着日记本,眼泪簌簌地掉下来。原来他是知道的,原来他是知道的。

  又过几天,那沓本子就不见了。

  我知道哲野已经处理了。他不想我知道他知道我的心思,但他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了。

  哲野是第二年的春天走的。

  临终,他握着我的手说:本来想把你亲手交到一个好男孩手里,眼看着他帮你戴上戒指才走的,可惜来不及了。

  我微笑。

  他忘了,我的戒指,20岁时他就帮我买了。

  书桌抽屉里有他一封信,简短的几句:夭夭,我去了。

  可以想我,但不要时时以我为念,你能安详平和地生活,才是对我最大的安慰。叔叔。

  我并没有哭得昏天黑地的。半夜醒来,我似乎还能听到他说:夭夭小心啊。

  杂书房整理杂物的时候,我在柜子角落里发现一个满是灰尘的陶罐,很古朴雅致。

  我拿出来,洗干净,呆了,那上面什么装饰也没有,只有四句颜体: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到这时,我的泪,才肆无忌惮地汹涌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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