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万中无一的路
黎马咚地将两坛秋水桃花烧搁在桌上，拎着卤牛肉在陈震鼻头前来回晃悠。
平日嗜酒如命的陈震竟是毫无反应。
黎马啧啧说道：“臭豆腐，我说你就别装了，不过是一坛淡而无味的米酒，便能让你这位人间酒神酩酊大醉了？打死我也不信！快起来，我专程托店里的小二往秋水镇跑了一趟，带回了两坛秋水桃花烧，还有蒜酱拌的酱牛肉，你要是还在这装神弄鬼，那我可就走人回家了啊，到时候你可别死皮赖脸地缠着我分你一口。”
陈震的鼻子动了动，这才肯抬起头来，原本惺忪迷糊的眼眸骤放光芒，嘿嘿笑道：“还是你这老王八蛋有我心。”
黎马呸了一声，拿过一只空酒碗，掀开其中一坛秋水桃花烧的封泥，给陈震和自己各倒满一碗，芬芳浓郁的桃花香扑鼻而来。
陈震痛痛快快地灌上大口，打了一个绵长的酒嗝，又抓起一块蒜酱牛肉大块剁耳，大口酒大口肉，心满意足挂在脸上。
黎马呷了口酒，洋洋得意地问道：“怎么样，快活不？”
陈震吮吸干净指尖上的蒜酱：“还凑合。”
陈震又道：“最近镇子来了许多外乡人，按理说你这位大掌柜应该忙得头晕眼花才对，何故有这番闲情日致跟我喝酒来了？你可别跟我说什么偷得浮生半日闲诸如此类的屁话，你翘起尾巴我便一清二楚，感情是黄鼠狼拜年来了？”
黎马呵呵笑了两声，果然瞒不过陈震这头老狐狸的火眼金睛，干脆放下酒碗单刀直入道：“我看见那两位外乡人了。”
陈震明知故问道：“什么外乡人。”
黎马如实说道：“白天被你撵出豆腐铺子的主仆，他们在财神客栈的天字号房住下，出手阔绰得很，足足付了一旬吃住的银子，少则补多则扣，还打赏了一笔丰厚的赏钱。”
陈震故作惊讶道：“这不是好事嘛，你这家伙不是一天到晚地哭穷，这会正好能圈起来一刀刀宰，把肥膏割个干净。”
整座葫芦镇也就只有黎马耐得住性子与陈震磨嘴皮，换作别个早就得气绝身亡。
黎马没有与陈震扯嘴皮子的心思，一本正经道：“虽然时隔多年，但我认得出来，那素袍公子的老仆，是天盛王朝扶龙一族的蒯棘，亦为当世大儒。”
陈震哦了一声道：“你是说那个气态阴沉的老儒？装束与学塾夫子倒是有几分相似，可我与他交过手了，不值一提。”
黎马的凝重神色仍不见缓：“那是自然，蒯棘与古老夫子师出同门，皆出自学术巨擎观湖学宫，而观湖学宫素有宽衣博带头顶雅钗的规矩，两人曾在观湖学宫浸沉求学，在装束习惯上难免会有雷同之处。”
黎马又略微叹息道：“只不过两人所走的路却是天壤之别。”
陈震插话道：“老夫子不爱什么虽千万人吾往矣，他走的是万中无一的圣人之道，至于那位甘心被俗世所困，自认老骥伏枥蛰龙在野的老儒，走的不过是一条一万个人中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人都会选择走的路，这是不是叫做胸有大志？”
陈震又自问自答：“天晓得！只不过要换我来选的话，我肯定会选后者，起码辛辛苦苦积攒了一辈子的学问，不至于这么快付之东流烟消云散，毕竟那些万中无一的路真的很难走，倒不是因为路上淤泥遍布寸步难行，而是因为走着走着就剩自己一个人了，并且你走过的路都终将成为所谓的‘圣路’，难免会被荆棘满地草木覆盖，无人敢往，实在是太无趣了。”
黎马没有说话，眼中略有失神。
陈震却忽然扭过头问道：“你说是不是啊黎马？”
黎马微敛神色，问了一个很唐突的问题：“臭豆腐，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当天下第一的剑仙？”
陈震语塞，闷头灌了一口酒。
黎马塞了口蒜酱牛肉，眼中也有些怅然：“不对，天下第一的剑仙谁都想当，我也想当，这么看来你现在走的路才是万中无一的圣人之道，的确很不容易啊。”
黎马用指头沾了些酒水，在桌上写下一个工整的剑字，只是眨眼便干透无痕：“臭豆腐，你知道吗，其实我真的很羡慕你，无论怎么说你都曾立于山巅俯瞰过芸芸众生，可我连山腰的轮廓都不曾见过，何止遗憾？”
陈震抿了抿嘴道：“子承父业不就成了？”
黎马哭笑不得地说道：“我以为我已经是个废柴了，可想不到我儿子竟然还能比我更胜一筹，本以为他能够实现我的念想，让这座风起云涌的江湖多上一个黎姓剑仙的名字，但在目前看来这个念想是巴望不上了。”
陈震不予认同，反驳道：“阿木那小子很特别，玲珑慧眼一点即通，更有看透人心之根骨，你又何须说些气，别的我不敢说，至少要远胜你这个当爹的，至于往后能否跻身十境之外成就洪荒境界，全凭个人机缘造化。”
黎马抖了抖袖子：“嗯，希望如此吧。”
黎马又回到先前的话题上，依葫芦画瓢学着陈震的语气道：“那对主仆来找你到底所为何事？你可别想跟我耍太极，你陈震拉屎拉尿我一眼便知。”
陈震抽了口老木烟斗，屋内云雾缭绕：“我要说他们来跟我谈一桩买卖，你信不信？”
黎马点了点头：“与她有关？”
陈震轻轻颠了颠老木烟斗，倒出一簇烟灰残渣，却没有再往烟里添置烟草，而是小心翼翼地收回怀中，爱护至极。
黎马深吸了一口气，有些黯然道：“这么多年了，你还对这只烟斗爱惜如初，当初世人都说你陈震寡情薄意，如今看来那些人的确都瞎了眼。”
陈震平淡道：“是不是连你也觉得我是在自欺欺人？”
黎马一字千钧，死死压住了舌头，只能稍稍侧开脸，自顾自地抿了一口酒，。
陈震大方落落地说出了心声：“不错，我根本就是在自欺欺人，我清楚记得当那道天雷轰然落下，她在灰飞烟灭之际，身影轮廓逐渐模糊，却让我一定要在小镇等她，她说待她重投六道轮回人世，一定会回来小镇找我的。”
不知何时，一滴晶莹温热的眼泪滑落至男人的嘴角，浸湿了大片胡渣，他的语气却一如往常地平静：“我在小镇避世隐居，封剑闭鞘，走了一条天下剑修都不会愿意走，也就是你口中那条万中无一的路，做一个与世无争的。。。垃圾，辛辛苦苦地经营起这家豆腐铺子，一把屎一把尿地把那臭小子拉扯大，不过是为了能够在遇见她的时候，一家人能够平平淡淡细水长流。”
黎马默默给身旁无声落泪的男人倒满一碗酒，又晃了晃自个碗中的澄明酒液，一饮而尽，目光之中夹杂着说不明道不清的怅然。
陈震颓然道：“可当我一次又一次地看着她从另一座天下呱呱落地，又垂垂老去，最后长埋黄土，始终不曾轮回人世，前世的记忆亦不存一丝，我不愿相信那是她，不，那不过是一副只剩皮囊的躯壳罢了。”
黎马微微震惊，带着疑问望向陈震：“她没有灰飞烟灭？”
不过是一碗时节正佳的桃花烧，今夜的陈震却难掩醉态：“我也曾以为她的三魂七魄皆化作玉碎，此生此世不得轮回，我亦想尽千方百计，试图找回她四散无踪的残魂碎魄，可一切都徒劳无功，我甚至连她仅存的魂息也感应不到，想要找回她的残魂碎魄，无疑要比大海捞针难上千倍万倍。”
陈震眼角的泪痕彻底干透，油灯照着他侧脸的轮廓，忽明忽暗沧桑疲惫：“直到在那个从鬼门关破格升迁为葫芦镇城隍的家伙口中，我才得知原来她早已跳下黄泉重投六道。”
黎马欲言又止，似叹息又似无奈。
陈震晃了晃酒碗，连连苦笑了几声：“我问那从鬼门关来到小镇的家伙，她到底有没有喝下那碗孟婆汤，那家伙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陈震大口饮酒，酒液顺着下巴流至胸膛，仿佛钻心裂肺，染湿了衣裳：“都说人之将死万物皆空，或许正是因为她看淡了前尘旧事，才会如此决断地喝下了孟婆汤，再也没有选择回到这座人间。”
黎马摇头否定道：“她既然心甘情愿地为你挡下那记天劫，又怎会就这么一走了之，更不会抛下你和陈长柏，鬼域和人间不同，其中一定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难处。”
陈震苦笑道：“道理都浅显易懂，所以我才愿意自囚于镇子寸步不离，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够看见她重回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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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嗜酒如命的陈震竟是毫无反应。
黎马啧啧说道：“臭豆腐，我说你就别装了，不过是一坛淡而无味的米酒，便能让你这位人间酒神酩酊大醉了？打死我也不信！快起来，我专程托店里的小二往秋水镇跑了一趟，带回了两坛秋水桃花烧，还有蒜酱拌的酱牛肉，你要是还在这装神弄鬼，那我可就走人回家了啊，到时候你可别死皮赖脸地缠着我分你一口。”
陈震的鼻子动了动，这才肯抬起头来，原本惺忪迷糊的眼眸骤放光芒，嘿嘿笑道：“还是你这老王八蛋有我心。”
黎马呸了一声，拿过一只空酒碗，掀开其中一坛秋水桃花烧的封泥，给陈震和自己各倒满一碗，芬芳浓郁的桃花香扑鼻而来。
陈震痛痛快快地灌上大口，打了一个绵长的酒嗝，又抓起一块蒜酱牛肉大块剁耳，大口酒大口肉，心满意足挂在脸上。
黎马呷了口酒，洋洋得意地问道：“怎么样，快活不？”
陈震吮吸干净指尖上的蒜酱：“还凑合。”
陈震又道：“最近镇子来了许多外乡人，按理说你这位大掌柜应该忙得头晕眼花才对，何故有这番闲情日致跟我喝酒来了？你可别跟我说什么偷得浮生半日闲诸如此类的屁话，你翘起尾巴我便一清二楚，感情是黄鼠狼拜年来了？”
黎马呵呵笑了两声，果然瞒不过陈震这头老狐狸的火眼金睛，干脆放下酒碗单刀直入道：“我看见那两位外乡人了。”
陈震明知故问道：“什么外乡人。”
黎马如实说道：“白天被你撵出豆腐铺子的主仆，他们在财神客栈的天字号房住下，出手阔绰得很，足足付了一旬吃住的银子，少则补多则扣，还打赏了一笔丰厚的赏钱。”
陈震故作惊讶道：“这不是好事嘛，你这家伙不是一天到晚地哭穷，这会正好能圈起来一刀刀宰，把肥膏割个干净。”
整座葫芦镇也就只有黎马耐得住性子与陈震磨嘴皮，换作别个早就得气绝身亡。
黎马没有与陈震扯嘴皮子的心思，一本正经道：“虽然时隔多年，但我认得出来，那素袍公子的老仆，是天盛王朝扶龙一族的蒯棘，亦为当世大儒。”
陈震哦了一声道：“你是说那个气态阴沉的老儒？装束与学塾夫子倒是有几分相似，可我与他交过手了，不值一提。”
黎马的凝重神色仍不见缓：“那是自然，蒯棘与古老夫子师出同门，皆出自学术巨擎观湖学宫，而观湖学宫素有宽衣博带头顶雅钗的规矩，两人曾在观湖学宫浸沉求学，在装束习惯上难免会有雷同之处。”
黎马又略微叹息道：“只不过两人所走的路却是天壤之别。”
陈震插话道：“老夫子不爱什么虽千万人吾往矣，他走的是万中无一的圣人之道，至于那位甘心被俗世所困，自认老骥伏枥蛰龙在野的老儒，走的不过是一条一万个人中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人都会选择走的路，这是不是叫做胸有大志？”
陈震又自问自答：“天晓得！只不过要换我来选的话，我肯定会选后者，起码辛辛苦苦积攒了一辈子的学问，不至于这么快付之东流烟消云散，毕竟那些万中无一的路真的很难走，倒不是因为路上淤泥遍布寸步难行，而是因为走着走着就剩自己一个人了，并且你走过的路都终将成为所谓的‘圣路’，难免会被荆棘满地草木覆盖，无人敢往，实在是太无趣了。”
黎马没有说话，眼中略有失神。
陈震却忽然扭过头问道：“你说是不是啊黎马？”
黎马微敛神色，问了一个很唐突的问题：“臭豆腐，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当天下第一的剑仙？”
陈震语塞，闷头灌了一口酒。
黎马塞了口蒜酱牛肉，眼中也有些怅然：“不对，天下第一的剑仙谁都想当，我也想当，这么看来你现在走的路才是万中无一的圣人之道，的确很不容易啊。”
黎马用指头沾了些酒水，在桌上写下一个工整的剑字，只是眨眼便干透无痕：“臭豆腐，你知道吗，其实我真的很羡慕你，无论怎么说你都曾立于山巅俯瞰过芸芸众生，可我连山腰的轮廓都不曾见过，何止遗憾？”
陈震抿了抿嘴道：“子承父业不就成了？”
黎马哭笑不得地说道：“我以为我已经是个废柴了，可想不到我儿子竟然还能比我更胜一筹，本以为他能够实现我的念想，让这座风起云涌的江湖多上一个黎姓剑仙的名字，但在目前看来这个念想是巴望不上了。”
陈震不予认同，反驳道：“阿木那小子很特别，玲珑慧眼一点即通，更有看透人心之根骨，你又何须说些气，别的我不敢说，至少要远胜你这个当爹的，至于往后能否跻身十境之外成就洪荒境界，全凭个人机缘造化。”
黎马抖了抖袖子：“嗯，希望如此吧。”
黎马又回到先前的话题上，依葫芦画瓢学着陈震的语气道：“那对主仆来找你到底所为何事？你可别想跟我耍太极，你陈震拉屎拉尿我一眼便知。”
陈震抽了口老木烟斗，屋内云雾缭绕：“我要说他们来跟我谈一桩买卖，你信不信？”
黎马点了点头：“与她有关？”
陈震轻轻颠了颠老木烟斗，倒出一簇烟灰残渣，却没有再往烟里添置烟草，而是小心翼翼地收回怀中，爱护至极。
黎马深吸了一口气，有些黯然道：“这么多年了，你还对这只烟斗爱惜如初，当初世人都说你陈震寡情薄意，如今看来那些人的确都瞎了眼。”
陈震平淡道：“是不是连你也觉得我是在自欺欺人？”
黎马一字千钧，死死压住了舌头，只能稍稍侧开脸，自顾自地抿了一口酒，。
陈震大方落落地说出了心声：“不错，我根本就是在自欺欺人，我清楚记得当那道天雷轰然落下，她在灰飞烟灭之际，身影轮廓逐渐模糊，却让我一定要在小镇等她，她说待她重投六道轮回人世，一定会回来小镇找我的。”
不知何时，一滴晶莹温热的眼泪滑落至男人的嘴角，浸湿了大片胡渣，他的语气却一如往常地平静：“我在小镇避世隐居，封剑闭鞘，走了一条天下剑修都不会愿意走，也就是你口中那条万中无一的路，做一个与世无争的。。。垃圾，辛辛苦苦地经营起这家豆腐铺子，一把屎一把尿地把那臭小子拉扯大，不过是为了能够在遇见她的时候，一家人能够平平淡淡细水长流。”
黎马默默给身旁无声落泪的男人倒满一碗酒，又晃了晃自个碗中的澄明酒液，一饮而尽，目光之中夹杂着说不明道不清的怅然。
陈震颓然道：“可当我一次又一次地看着她从另一座天下呱呱落地，又垂垂老去，最后长埋黄土，始终不曾轮回人世，前世的记忆亦不存一丝，我不愿相信那是她，不，那不过是一副只剩皮囊的躯壳罢了。”
黎马微微震惊，带着疑问望向陈震：“她没有灰飞烟灭？”
不过是一碗时节正佳的桃花烧，今夜的陈震却难掩醉态：“我也曾以为她的三魂七魄皆化作玉碎，此生此世不得轮回，我亦想尽千方百计，试图找回她四散无踪的残魂碎魄，可一切都徒劳无功，我甚至连她仅存的魂息也感应不到，想要找回她的残魂碎魄，无疑要比大海捞针难上千倍万倍。”
陈震眼角的泪痕彻底干透，油灯照着他侧脸的轮廓，忽明忽暗沧桑疲惫：“直到在那个从鬼门关破格升迁为葫芦镇城隍的家伙口中，我才得知原来她早已跳下黄泉重投六道。”
黎马欲言又止，似叹息又似无奈。
陈震晃了晃酒碗，连连苦笑了几声：“我问那从鬼门关来到小镇的家伙，她到底有没有喝下那碗孟婆汤，那家伙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陈震大口饮酒，酒液顺着下巴流至胸膛，仿佛钻心裂肺，染湿了衣裳：“都说人之将死万物皆空，或许正是因为她看淡了前尘旧事，才会如此决断地喝下了孟婆汤，再也没有选择回到这座人间。”
黎马摇头否定道：“她既然心甘情愿地为你挡下那记天劫，又怎会就这么一走了之，更不会抛下你和陈长柏，鬼域和人间不同，其中一定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难处。”
陈震苦笑道：“道理都浅显易懂，所以我才愿意自囚于镇子寸步不离，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够看见她重回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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